2012年12月22日 星期六

不能說的民宅素食-花蓮慢食時光


「在路口停車就好了,我走幾步沒問題。」計程車駛到一條僅容一輛汽車通過的窄巷入口,想到調頭退出來時定要大費周章,便示意司機不用駛進巷裡去。「沒關係,我們會按你給的地址,盡量送你到門前的。」花蓮的計程車司機真的很專業,二話不說便駛進巷裡去,在一家民宅的院子門前停下來。
 
我探頭四處張望,嘗試找出任何疑似一家食店的蛛絲馬跡。眼前的狹窄小弄中,盡是尋常民家的院落和住家,正如約我來吃飯的台灣朋友說,這家不顯眼的有機素食店,連小小的招牌都沒有,真的不好找。房子的大門也關著,若沒有朋友的事先提示,一定以為沒有開,原來只要紅色的院子木門沒關,便表示還在營業,於是推開內門,直接進去了。
 
門後是尋常民家的客廳,沒有裝潢,牆上眾多的畫作,卻增添了不少藝術的氣息。廳子不算寬敞,僅僅有五張桌子,最多只容二十幾個客人,進來的時候已經差不多座無虛席,幸好早已來電預定。朋友還沒有到,我便先坐下來。可能因為太低調了,很多人都以為店子沒有名字,其實她是有一個跟「趣味」與「享受」有關的名字的,提供的是無菜單時食料理,價格也頗為經濟實惠,但只在中午營業兩小時,而且週未及假日都休息。

這裡是夫婦檔的生意,掌廚的是老闆娘,人稱「張姐」,因排行第二,也稱「二姐」,原本與兄弟姊妹在博愛街開家常菜館,後來菜館搬到鯉魚潭,她選擇留在花蓮,開始自家經營素食簡餐。據朋友說,老闆娘十分堅持使用新鮮食材和天然調味方式,而且採用的都是自然農作耕法生產的有機蔬果,食材及菜單按產季更換,當天賣完便沒有了。不少花蓮的本地人都會為了吃這裡的有機素食料理而來,故每到午餐時間,必定爆滿。
 
打開自製的活頁簿手寫點餐菜單,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主人家給顧客們的一段溫馨提示:
 
「第一次也許你會覺得如果沒有熟人帶根本找不到,
 常常我們只有一個人服務,難免可能招呼不周。
 但希望你來到這裡之後,卻可以自在,
 從簡單的食物,獲得短暫的歇息。
 因為我們重於分享,所以無法急忙,
 地方小,座位額滿,也只好請你下回再來。」
 
寥寥數句,已道盡了主人家的經營理念。雖然生意不錯,大有擴充營業的空間,夫妻二人仍堅持以藝術家的精神,認真為顧客烹調,分享有機素食料理的樂趣和心德。
 

我們分別點了不同的套餐,食物未到,先來一杯有機茶和頭盤。這裡奉送的有機茶,也是有名的,按時令季節更換,朋友便分別喝過用當歸、猴頭菇熬煮的茶。今天的茶帶點苦味,有點像苦丁,原來是產自非洲的有機茶。不同的飲食文化,都有自己一套上餐順序的哲學,有的基於味道的濃淡,有的基於食材的口感、消化吸收的容易程度等等。這裡上餐的順序,雖然也是頭盤、熱湯、主食和甜點的排列,卻是源自對健康飲食的堅持:頭盤不是沙拉,也不是涼拌菜,而是蛋白質,是日的蛋白質頭盤,是腰果和豆腐;接著是五色蔬果元氣湯,然後是主食和甜點。以香菇、花椰菜、蕃薯、小黃瓜與紅蘿蔔等烹調的五色蔬果元氣湯,是這裡的特色,材料按季節更換,很多候是六、七種以上的五色時令蔬菜。歐美提倡每日食用紫藍、白、橙黃、綠、紅五色蔬果的理論,主要是基於營養的均衡(1),從各種蔬果中吸收身體需要的各種營養。老闆娘的元氣湯,採用的是與「金木水火土」五行相關的養生觀(2),其實也有異工同曲之妙。
 
朋友點的主食是香椿水餃、還有毛豆芝麻、酸辣白菜、堅果三種口味的三色捲餅,各有特色;我點的是時蔬拌麵,看來像蕎麥麵的麵條,其實是用菠菜、南瓜、紅蘿蔔和山藥加全麥製成的蔬菜麵,加上清香的香椿醬,滿滿一大盤。香椿醬以新鮮的香椿葉子和橄欖油調製,我也是頭一次嚐到,那獨特的香味,一吃便愛上了。從前吃素,一般都會吃不飽,這裡的份量,也算足夠,吃完甜點芝麻葡萄之後,胃口較大的我,也只加了一客南瓜煎餅,便功德完滿。
 

主人家堅持每天只營業兩小時,寧缺勿濫,有生意也不做,對於香港人來說,是太不可思議了。大家只看到的,也許只是那「重質素、愛分享而輕收益」的藝術家個性,其實他們同樣看重的,是「慢食」的文化。在這裡,「趕時間是違憲的」。時間便是金錢,慣吃快餐的香港人,外出用膳時,上餐速度稍慢,都會投訴。不懂欣賞慢食,也不能全怪食客,香港不少有名的菜館,都有「限時交檯(結帳離座)」的規矩。服務員一邊帶你入座、一邊跟你說「一個半小時之後要交檯」,正正是我最討厭的。
 
「城市的快速生活正以生産力的名義扭曲我們的生命和環境,我們要以慢慢吃爲開始,反抗快節奏的生活。」1989年在巴黎簽署的《慢食宣言》(3)中,有這樣的一段。一桌子的菜,急著囫圇下去,各種食物的味道,全都混淆不清;慢食,才能真正地體味。老闆娘上餐的速度,其實也不算太慢,只是在每種食物端上桌之時,總會留一點足夠的空間,讓我們細味每一種食物的味道,不會讓「香椿醬的餘香未散,又把芝麻葡萄的味道混進其中」的事情發生。我們一邊吃一邊談,不經不覺間,兩小時便過去了。 
 

臨走前,老闆娘再三拜託,千萬不要在互聯上作公開介紹。她的考慮,我也明白。習慣看完網絡食評便慕名而來的人,未必會明白、也未必欣賞她的誠意與心思,也許還會埋怨食物單調、服務不周。既然這樣,還是不要來好了。

 
(店名和地址不會公開了,請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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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日五色蔬果(Five In A Day)」:風行歐美已久的飲食觀念,強調每天食用五種不同顏色的蔬果,兼顧質與量,攝取各類營養素,補充身體所需 - 紫色蔬果含花青素,紅色含有茄紅素,綠色含葉黃素,黃色含胡蘿蔔素,而白色蔬果含有微量元素。

(2) 中國傳統醫學提倡的五色蔬果養生概念,來自古老醫書《黃帝內經》,以火、土、金、木、水五行把季節食物區分成五種顏色和味道,各有相對應的器官。

(3) 《慢食宣言》:鑒於快餐文化對年輕一代不健康的影響,意大利美食專欄作家卡洛.貝提尼(Carlo Petrini)在1986年發動了保護傳統美食的「慢食運動」。1989年,國際慢食運動在巴黎正式創立,20多個國家代表共同簽署了《慢食宣言》。

2012年11月4日 星期日

鬧市中的真綠

「哇!這裡怎麼會有野生鷺鳥…。」星期天早上,剛在台北車站下了火車,決定到中山北路二段「光點台北」的「咖啡時光」喝杯咖啡。時間尚早,咖啡店還沒開門營業,咖啡喝不成,卻在門外遇上了一隻正在草地躂蹓的鷺鳥,頭上的黑冠,在陽光下隱約地閃耀著藍紫色。牠的樣子看來像夜鷺,但以自己對鳥類的粗淺認識,也說不出是什麼品種,只是幾乎可以肯定,在鬧市中並不常見。 

這棟二層樓高的白色西洋建築,座落在台北市中心的水泥森林之中,充滿古典風情,曾是美國駐台領事官邸。要知道中山北路就像是香港的彌敦道,房子門前雖然是一處綠意盎然的小園庭,但並非大片的公園綠地,緊貼欄柵之外,便是中山北路上的車水馬龍,看到有野生鷺鳥悠閒地在散步覓食,讓人不得不嘖嘖稱奇。起初還以為自己只是少見多怪,後來發覺有路過的市民也停下來以流動電話拍照,這「野鳥躂蹓於鬧市中」的景象,在台北大概也不常見吧。
 
到「光點」來,其實也不只是為了喝杯咖啡,是因為約了朋友中午在附近碰面。我們見面後,又回到「光點」來,咖啡店已經座無虛席,那隻鷺鳥仍在,對坐在咫尺之外喝咖啡的人們視若無睹,繼續啄食草地上的蚯蚓。朋友是位鳥類專家,有「鳥人」之稱,一看就說出了牠的名字:「這是黑冠麻鷺,看牠眼眶周圍的藍藍色,是隻公鳥。」
 
黑冠麻鷺,學名Gorsachius melanolophus,英文俗稱Malayan Night-Heron,即「馬來亞夜鷺」- 哈,我算是猜中了一半。這種體型中等大小的鷺鳥,主要在印度、中國大陸、台灣和菲律賓等一帶繁殖。一般鷺科鳥類多棲息於水邊,黑冠麻鷺則喜歡在樹林底層陰暗潮濕處活動。朋友說,二十年前,黑冠麻鷺仍被列為台灣稀有的候鳥,近十多年來,卻開始不時出現於全台校園和公園中,現在更成為不難看到的留鳥。不過在大城市中,黑冠麻鷺仍然不算常見,年前出現在植物園和台大校園時,都佔了報紙上頗大的篇幅,不少台北鳥會的會員,都沒有聽過牠的求偶聲呢。
  
城市化令自然環境消失,野生動物被迫離開,但是為什麼早年已選擇離開、成為只間中來訪的候鳥的黑冠麻鷺,會在台灣重新落戶?據朋友的觀察,是因為綠化做得好,但更重要的,是台灣近年陸續放棄使用殺蟲劑和除草劑等破壞生態環境的農藥。不少野鳥以蟲為食,農藥卻令環境中的昆蟲與爬蟲類死的死、逃的逃,這種情況,在事事以方便管理為重的城市中,尤其嚴重。一個地方雖然看來像家,卻是斷食絕糧之地,如何呆下去?然而更大的傷害,來自農藥的毒性,特別是損害肝臟、令蛋殼變薄易破等作用,更直接打擊其生存和繁殖成功率。台灣在校園、市公園等公眾綠化地率先停用此等農藥,蚯蚓重現於草地上,以此為主食的黑冠麻鷺重新落戶,正是食物鏈恢復、進而引發生態鏈回應的正常現像。 

在城市污染日趨嚴重的今天,綠化的重要,很多人都明白。綠色空間可以緩解城市熱島效應,減低空氣污染,也可以美化環境。可惜很多城市的綠化地帶都是非自然的,過份的人工管理與介入,例如使用農藥、物種單一、只以管理和園藝的角度來篩選品種等等的情況,讓這些綠色空間淪為「綠色沙漠」。近十年來,國際城市的綠化出現了全新的思路,城市綠化不只是簡單地種樹和保留草地,最佳的方法,其實是恢復天然植被。接近自然的綠色環境,爲動物提供良好的棲息和繁衍場所,有利於吸引鳥類等野生動物重新落戶,提高生物的多樣性,也改善這些綠地系統自我維持機制。提高了系統的穩定性,其實也是減低了管理工作的負擔。豐富的群落結構和多樣化的物種,也豐富了城市景觀,彌補了「水泥森林」所造成的景觀 退化。
 
清潔工人日復日地掃走街道和公園地上的枯枝落葉,市政人員不斷修剪樹上看來不夠整齊的枝椏,對於他們為保持市容美觀的辛勤,大家都會讚賞,也許沒有意識到,這種單從美觀角出發的管理方法,其實已經過時。台灣對綠地系統的管理,除了已經停用農藥,也不再完全清除枯枝落葉,更不會不分青紅皂白地修剪樹椏。鳥類在樹上三叉處築巢,枯枝落葉是築巢的材料,也是部份生物的食物,這些城市人眼中的多餘之物與垃圾,其實是天然環境中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反觀香港,很多的市民、甚至是我們的政府,卻仍然停留在落伍的城市綠化概念。
 
相信大家還記得,早年香港「數碼港」落成時,在海傍公園以塑膠樹代替栽種植物那的荒謬事件。這也許只是個極端的個別例子,但是那種只求美觀和方便管理的「偽綠」思維,一直沒有多大改善。市政人員胡亂修剪樹木的做法,仍然繼續;他們也會應區議員的要求,把木棉樹上的果實一一摘個清光,原因是有市民投訴每年木棉飄絮的自然現像,讓他過敏的鼻子不好過。有市民投訴初夏蛙鳴聲浪擾人,要求管理人員把附近池塘的青蛙除掉;也有「綠色團體」支持把位於沙螺洞的螢火蟲與蜻蜓的天然棲息地剷平,以建造一個他們要求的「蝴蝶生態園」。不過更荒謬的是,近日政府不理民間的反對與有力的理據,堅持把大埔龍尾一處擁有二百多種海洋生物(其中包括了全球瀕危的管海馬)的天然泥灘用沙掩蓋掉,以改造成一 個水質根本不宜游泳、日後也需要龐大維修支出的人工泳灘。
 
香港人為能夠保存百份之四十的土地作為郊野公園而自豪,可惜在此之外,這個城市卻仍充斥著種種與真正的綠色城市概念背道而馳的「偽綠」思維。在台灣朋友面前,香港人也只能說一聲,「慚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