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8月11日 星期日

武塔鐘聲


停在分岔路口前,右邊是往金洋部落與南澳古道起點的上坡路,左邊是南澳南溪河堤路的起點,河堤上面好像立了一塊石碑。好奇心驅使下,決定推單車過去看看。碑上有殘缺刻字,隱約看到「愛乙女サヨン遭難之地(1)」十幾個字,平假名「サヨン」的發音,應該是「沙韻」。剛在一天之前,才決定放棄單車穿越蘇花公路,想不到誤打誤撞下,竟然跑到這裡來了。 
 
今天是單車環島的第三天,過去兩天,天氣一直不穩定。若非出現不能承受的風險,自己不會單因為天氣而中止騎行。旅途中種種艱辛,換來的是完成後的滿足感,這種以近乎自虐來證明忍耐與吃苦能力的方式,在大學年代,最是堅持。隨著年紀漸長,對很多事都變得隨緣,唯獨旅行之事,不減固執。當然,有些風險,並非靠忍耐吃苦或技術經驗便可解決。蘇花公路本來就是危機四伏,遇上天雨路滑,更是險上加險,一連兩天的惡劣天氣,讓自己下了決定,不再強求騎車穿越。 
 
火車是早上七時二十分的班次,通過頭城車站的票閘時,已是七時十分,登車月台在路軌的另一邊,得趕快過去。連接月台的隧道,左邊有方便帶單車上下樓梯的牽引道,但只比單車輪寬一點點,加上十分貼近牆壁,掛上了馬鞍袋如我者,要利用牽引道,便得把單車大角度傾側,額外費力。樓梯陡斜,山地單車也有一定重量,加上車上行李,如此帶車上下樓梯,確實有點難度。由於時間緊迫,已無暇先卸下馬鞍袋,只好硬著頭皮,半扛半推地,奮力把單車帶上月台。這時候火車剛好到站,忙按站務員指示到車尾乘客較疏的車廂登車,一番折騰後,已是汗流浹背。 
 
火車橫過風雨中的蘭陽平原,然後進入山區,在隧道中穿梭,離開東澳站時,雨還是下過不停。當自己對能踏上蘇花的機會已差不多死心的時候,火車鑽出南澳隧道,彷彿即時進入了另一個時空:沒有雨,風停了,天色也變得明亮,只有南澳車站月台上的水窪,顯示著這裡也曾下過雨。經過數分鐘的內心掙扎後,我毅然決定:「跳車吧!」 
 
幾分鐘的猶疑,算不上是「毅然」吧,況且時機不會等人,火車已經再次開動了。幸好,下一站離南澳不遠,於是,五分鐘後,我牽著單車,站在空無一人的武塔車站月台上。說老實話,自己確是有那麼一點點的後悔:眼前一座只有樓梯的薄荷綠色行人天橋高高架起,是從月台往車站出口的唯一通道,若不先卸下馬鞍袋,憑一人之力把單車扛過去,恐怕得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明白,為什麼只有指定的幾個大車站,才允許帶單車上下火車。武塔車站是個無人駐站的「招呼站」,比起前一天經過的石城車站,更加荒涼。也許是心情過於興奮,一出路口,便錯轉了方向,直至來到分岔路口前,才發覺不對勁。 
 
「金洋」、「武塔」、「沙韻」、「南澳古道」…這一堆名字,對自己來說,其實不算陌生,不過都只是在書本和網絡上的接觸,來到現場,是第一次。四年前南湖大山登頂後,開始搜集其他登山路線的資料,得知南湖山塊的北麓,過去曾是連接中部山區和南澳鄉的主要通道。昔日山區泰雅族的沙卡丹群為了找尋新的耕地和獵區,越過思源埡口,翻過南湖大山,到達和平溪及南澳溪一帶重建部落,走過的路線,便是後來的「比亞毫古道」,部份族人繼續向南澳、四季方面遷移,古道亦隨之伸延。從南澳金洋、武塔往四季林道的一段,在日治時代曾作為警備道路,2008年修成國家步道,命名為「南澳古道」。有台灣朋友得悉我對此古道產生興趣,便以林克孝先生所著《找路:月光.沙韻.Klesan》一書相贈。花了幾個晚上把書看完,透過作者對南澳泰雅文化和古道的浪漫情懷,了解到《月光小夜曲》的前身,原是一部李香蘭主演的電影中的主題曲《サヨンの鐘》(沙韻之鐘);也知道了歌曲背後那關於泰雅少女沙韻的傳說。不過更重要的,是得知更多有關這條古道的資料。 
 
單車環島途中的匆匆造訪,不足以滿足自己對「比亞毫古道」的濃厚興趣;武塔與金洋部落,因此也從來不在行程計畫之內。只是陰錯陽差下,還是來到了傳奇的現場。來日肯定會擇日專誠再訪古道,故無意在現場久留,沿原路折回車站後,再接上蘇花公路,朝漢本方向進發。 
 
2007年的電影《練習曲(2)》中有一個片段:主角明相騎單車環島,抵達南澳時,在「沙韻之鐘」旁聽到日據時代泰雅族少女為送日本老師下山、遇暴雨墮溪殉難的故事;泰雅族阿嬤穿著傳統服裝排排坐,口中吟唱的,是當年李香蘭的《沙韻之鐘》。離開武塔車站後,一直騎到135K的里程牌,才想起好像沒有看到那座「沙韻之鐘」,停車拿出平板電腦用Google Map一查,原來就在車站轉入蘇花公路時經過的休息站旁邊。隔著南澳南溪回望武塔,遠處那座紅色頂的亭子,大概就是了。 
 
原來的沙韻之鐘,早已不知下落,現時的複製品,是1997年重新鑄造的,先前經過時,竟完全沒有注意到它的存在。沙韻的故事發生在1938年太平洋戰爭期間,曾經轟動一時;電影《練習曲》中再次提起,也讓不少人對此悽美傳說,產生浪漫想像。河堤上的遭難紀念碑,是當年台灣總督為表彰沙韻而立,又頒贈沙韻之鐘予家屬,是看中「原住民少女支持戰爭,冒險護送日籍老師入伍」的事蹟,很適合作皇民化教育題材,亦因如此,其後成為日軍徵招高砂義勇軍的宣傳樣板。1943年,台灣總督府更出資邀請李香蘭來台灣拍攝電影「沙韻之鐘」,並刻意選擇到發生「霧社事件」的部落取景,把原住民對抗日本人的場景,套入宣揚愛國的沙韻傳奇。 
 
遠處傳來一響朦朧的金屬撞擊之聲,也許是遊客在敲響那沙韻之鐘,然而,自己並沒有轉回去看看那口鐘的意圖。沙韻傳奇,正如林克孝先生所說,是「一個無辜的地方,曾有一個小意外,釀成大傳奇,被日本帝國徹底地消費」。如果了解當年日本殖民政府的背後動機,如過看過電影《賽德克·巴萊》對「霧社事件」的真實重現,原先的浪漫情懷,便會消失影蹤。
  
少女沙韻的故事,只是一條鑰匙,曾經引領林克孝先生開啟大山中那古老泰雅家園的鑰匙。當年泰雅族人是為了生存,才被迫出走大山,林先生在尋找的,其實不是沙韻送老師下山出征的路,而是泰雅族人回家的路;浪漫地愛上的,是這片山林大地,是泰雅族人古老深厚的文化根源。不幸的是,2011年8月10日,林克孝先生在另一次古道探勘途中,失足墮崖罹難,教人深感痛惜。不過我相信,這個浪漫的探索,不會戛然而止,還是會後繼有人。 
 
來自蘇花壯麗海岸的呼喚,似在不斷催促上路,眼前這片教人嚮往的深山密林,還有深藏山中那浪漫的回家之路,只能留待日後再來探索。

 
(圖片:「比亞毫古道」尚未重修的路段,攝於2010年12月的一次古道探索途中。攝影:吳雲天,曾跟隨林克孝先生探索此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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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沙韻遭難紀念碑:位於武塔部落的南澳南溪河堤上,昭和16年(1941)台灣總督長谷川清所立,為表彰日據時代泰雅族少女沙韻冒著風雨為返國入伍的日本老師運送行李不幸失足落水殉難的事蹟。碑上原有日文刻字「愛乙女サヨン遭難之地」,「サヨン」可音譯為漢字的「沙韻」或「沙鴦」,刻字的平假名部分已被毀,有人用石塊在旁重新填寫出來。 

(2) 《練習曲》:台灣攝影師陳懷恩2007年拍攝的溫情電影,以平實手法記錄聽障少年東明相一個人七天六夜的單車環島之旅,掀起了台灣的單車環島熱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