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28日 星期二

土溝夜話


廣闊的嘉南平原上,稻田與蓮塘交織,一片井然有序的翠綠中央,有一棟別緻的紅磚小屋。這裡是一座叫土溝的小村莊,竹仔腳,是聚落的名字。
 
土溝村遠離一般的單車環島路線,計劃行程之時,嘉南平原的部份安排得比較輕鬆,除了是預留作緩衝,其實,若時間許可,我是很希望能來這裡一趟的。環島途中出了點意外,旅程下半部分從騎單車變成了坐火車,原本不一定成行的附加旅程,順理成章地成為台南遊蹤的一部份。
  
最接近土溝的火車站,是台南與嘉義之間的後壁。從台南坐了一個多小時的區間車後,跳上後壁車站外的計程車,司機卻搞不清我說的地址在哪裡。土溝由六個聚落組成,村落分散,是這裡的一大特色,紅磚小屋佇立在偏離聚落的稻田中央,更是難找,只好打電話給早已到了村裡的朋友大貓,讓她跟司機用台語溝通。計程車穿過大片稻田,在村鎮小路上左轉右拐,最後在一座天后廟前停下,大貓已在等候。看來小屋真的不容易找,大貓只好請司機把我送到最接近的一個明顯地標。司機一臉狐疑,為什麼一個香港遊客,竟會跑到這裡來了。
 
的確,土溝並不是一般遊客會知道的地方,只有29戶人家的竹仔腳,更是一個平凡的傳統農村社區,如果不是大貓的介紹,我也不可能知道。穿越稻田後,終於來到期待已久的紅磚小屋 - 石雕藝術家侯加福老師的工坊。大貓是台北人,熱愛登山,也熱愛鄉土文化,某日來到土溝,與侯老師夫婦一見如故,成為知交,也向身邊朋友大力推崇,有機會一定要來拜訪這位鄉土藝術家,談天喝茶,欣賞石雕作品。工坊也是侯老師的家,地方不算寬敞,下午剛巧有客人到訪,大貓便趁天色還可以,先帶我在村裡四處走走。
 
說土溝不是遊客來的地方,也不完全正確,不少熱愛藝術和鄉土文化的台灣人,都知道這裡有這麼一個好地方。隨著大貓在村舍與田埂之間打轉,忽然會在田邊看見一座馬賽克瓷磚藝術雕塑,又或者在傳統三合院牆上發現色彩強烈的壁畫;還有以金屬片勾勒的白鷺剪影,在圍牆頂上起飛。這些富現代感的藝術裝置,跟背景的田園與村舍,卻又能如此和諧地融合。也許一座座的雕塑,表現的都是村中日常事物;壁畫上記錄的,其實是傳統花布圖樣,還有村民過去的生活片斷。
 
大貓來過村裡幾次,認識其中幾家人,但在路上遇到的村民,卻不管是否相識,也不分老幼,對我們都好像「有朋自遠方來」般,十分親切熱情。很羨慕大貓的流利台語,可以跟他們直接交流。我們在一座三合院前跟一位路上碰到的小妹聊天,她爺爺白毛伯是村裡有名的種瓜能手,不論是哈蜜瓜還是刺瓜,樣樣皆專,剛巧白毛伯從田裡回來,二話不說,便著孫女給我們送來兩大片香甜的哈蜜瓜。回侯老師家之前,經過包阿嬤的小花園,本來只打算打個招呼,阿嬤熱情地請我們到屋裡去坐,一進屋裡,便被客廳的牆壁吸引住了:一幅幅用色獨特、風格樸實而充滿幸福感的畫作,掛滿牆上。八十有五的包阿嬤,原來是村裡四位祖母級畫家之一,七年前,高雄的陳淑惠老師來到社區教村民繪畫,後來只有四位阿嬤堅持下去,更畫出興趣。阿嬤過去沒拿過畫筆,甚至連字也不會寫,她笑說只覺得畫筆比鋤頭還重,後來才越畫越有自信,也畫得越來越開心。

這充滿藝術氣息的村莊,其實是一座很特別的「美術館」- 土溝農村美術館,四個月前才正式開幕,也沒有作很高調的宣傳。2003年,一群台南藝術大學(南藝)師生與藝術家來到村裡,決定協助社區對環境開展藝術改造,與村民一起經歷近十年的努力,成功建立了全台灣首座農村美術館。以整個農村聚落為藝術展場的概念,讓我想起日本瀨戶內海香川縣的直島,不過最大的分別,在於土溝並不以觀光和產業為出發點,而是以安居樂業、尋求更美好的農村生活為訴求;沒有商業氣息,也不因為有遊客而改變生活作息。當世上很多地方均以改善居民生活的理由,對地區環境與傳統作出無法逆轉的改變之時,土溝村民以純樸、好客與人情味來取代過度的華麗開發的堅持,更加值得讚佩,也提醒我們這些觀光過客,莫讓個人享樂的喜好,成為滅當地生活與文化的催化劑。
 
回到侯老師家時,夜幕經已降臨,侯師母正忙於張羅晚飯。本來只計劃作簡短探訪,盛情難卻之下,變成留下吃飯,實在不好意思。侯師母說的「很簡單的家常便飯、多一雙筷子而已」,卻一點也不簡單:皇帝豆炊飯、蒸茄子、香煎鮭魚、自家種的莧菜,還有不知名的野菜,蔬菜全都現採自師母的小菜園,有機又新鮮。沒有太多花巧的料理,清淡但味美,總的來說,就是一種家的味道。大貓熟練地到廚房協助師母之時,我幫不上忙,便留在廳中陪侯老師喝茶聊天。侯老師言語不多,我又是個不善說話的人,更不懂台語,氣氛有點尷尬,看到桌上有個裝著小魚的玻璃瓶,便以此打開話題,簡短的交談中,從小魚說到這座紅磚小屋的興建,開始了解一些關於竹仔腳藝術改造的情況。
 
侯老師是嘉義人,因為他的雕石巧手,連續獲得多個藝術獎項,土溝開展藝術改造初期,南藝邀請他到來為村裡創作第一件公共藝術品:一座象徵土溝精神的水牛石雕。長達兩個月的駐村創作,期間與村民的交流互動,加上侯老師不計較經費的全心投入,讓大家對他留下深刻印象。2006年,藝術改造來到竹仔腳聚落,侯老師也成為首位駐村藝術家,南藝師生及當高中學生近百人出錢出力,合力為老師建造的石雕工坊,便是今天身處的紅磚小屋。冬暖夏涼的工坊,本身也是一件藝術品,門前更有一個生態小池。台灣自去年開始持續大旱,村中水池都快乾涸了,生態池也不能倖免,侯老師痛心池中小魚,便把牠們救起暫養於玻璃瓶中,這幾天若繼續大雨,稍後便可以放回池裡了。

晚飯後大家圍著一起喝茶,我送了一本自己寫的書給老師,請他指教,內容雖然跟藝術無關,老師還是細心地翻閱。翻到關於香港地質和岩石的一篇,老師的話也多起來了,只看圖片便說出岩石的種類。浸淫石雕藝術多年,老師當然是石的專家,趁機會請他教那種石質適合雕刻的問題,也了解到過去搜尋石材時的種種辛酸。侯老師出身並不富裕,從前為了找適合的石材,經常要頂著烈日煎熬,和師母一起到八掌溪河谷底裡去採石。最大的威脅,是突如其來的洪水;長期的粗重摋抬,也對身體造成勞損。雖然這樣,說起那段絕不平坦的創作歷程,侯老師總是面帶微笑,不曾言苦。老師從小熱愛繪畫,投身藝術,是他孩提時代的夢想,但因為家貧,唸完小學便得出來當油漆工,直到四十多歲時,才能全身投入石雕藝術創作,一步一腳印地實現他的理想。得來不易,因此倍加珍惜,更不會計較付出。
 
「這書有養分」,是侯老師給我的一句簡單評語,讓我好生感動。「養分」,是老師談話中多次提到的兩個字。侯老師最鍾愛的創作題材,是猴子,也因為雕猴,讓他贏得多個藝術獎項和「美猴王」的稱譽;很自然地,紅磚小屋內擺設的,全是形態各異的猴子石雕。眾多石猴中,老師特別向我介紹一件老猴抱小猴的作品,創作的靈感,來自從前在溪底採石的生活片斷。那時候生活艱苦,又不想把年幼的兒子獨留家中,只好冒險帶在身邊。抱著兒子在溪中涉水找石材的情境,通過侯老師的巧手,化成眼前的這對石猴。這件作品雕工簡潔,旁人看來,也許不是老師最精彩的作品,但細看老猴,那小心翼翼平衡身體的姿態,那望向孩子的關切眼神,把慈父愛子之情,生動傳神地表達無遺。因為曾有過這種真實的生活經歷,才有如此生動的作品,這就是老師所說的「養分」。當這個作品能夠感動人心,也便成為了別人的「養分」。
 
自己沒有多少藝術細胞,侯老師在石雕藝術上的成就,不足半天的探訪,能瞭解到的,確實不多;與老師一席夜話,卻讓自己對創作與生活體驗之間關係的思考,啟發良多。文字書寫,也是一種創作過程,跟藝術創作一樣,如果沒有「生活」這種養分,空有技巧與創作理論,也沒法創造出感動人心的好作品。
 
大貓跟老師夫婦十分投緣,他們沒有女兒,早已把她當親女兒般看待。每次到訪土溝,大貓都會在他們家留宿,但我跟老師初次相識,便不好打擾了。聽師母說,若不是下著這般大雨,應該可以看到門前生態池螢火蟲飛舞的美麗景象,下次來的時候,一定要住一晚才走。不經不覺間,已是晚上八點,為免妨礙老師休息,自己也要趕高鐵回高雄,只好跟老師和師母道別。踏出門外等待接載往嘉義高鐵站的計程車,雨仍是下過不停,沒有夏夜螢舞,卻有雨中整齊而有節奏的蛙鳴,其實也不錯。
 
第二天一早醒來,大貓已經透過Facebook傳來一張老師家門外景色的照片:霞光隱隱,煙水氳氤,白鷺成群從田中起飛。國畫般的境界,在現場感受,一定美得不得了,羨慕之餘,暗下了決定:下一次探訪侯老師,要再向他好好請教創作心德之餘,也一定要在村裡住一晚,慢慢吸收這充滿靈氣的養分。

2013年5月5日 星期日

南迴四月雪


環島旅程進入了第六天,也是騎行東海岸的最後一天。早上告別大武鄉,繼續南下,向充滿南國風情的墾丁進發。今天的行程,將會是環島旅途上最令人「驚喜」的一天。驚,是因為即將進入被譽為最具挑戰性的南迴公路,但緊接著的199縣道,又陡又多急彎,才是最嚴峻的挑戰。至於喜,從南台灣中央山脈南端的蓊鬱森林,穿越開滿白花的深谷,一直騎到熱帶珊瑚礁海岸的碧海青天,綺麗風光,確實令人心曠神怡。 

南迴公路呈東西走向,西邊出口為屏東縣楓港鄉,東邊則為台東縣達仁鄉,車友們都稱之為「南迴大魔王」,皆因一開始便是連續12公里的上坡路,爬升近500公尺,到達屏東與台東兩縣交界的最高點壽峠之前,連喘口氣的水平道路都沒有。
  
到了達仁鄉,在分岔路口忘了右轉,差點騎到台26省道仍未開通的部份去了。台26是一條比較奇怪的公路,分成互不直接相通的三段,差點走錯了的,是第三段,從達仁經下南田至安朔,計畫中會接到旭海。安朔至旭海路段,現時仍未動工,除了涉及軍事管制區,也是由於這裡是台灣少數僅存的海岸原始森林,並且是屬保育類的椰子蟹和綠蠵龜的家園,生態價值甚高,工程一直受到保育團體及屏東政府的反對。除了自然生態,工程還牽涉到歷史古蹟的破壞,連接南田至旭海的,是台灣最南端的古道,有近一百四十年歷史的「阿朗壹古道(1)」。台東縣政府一直大力支持興建台26線達仁至旭海段,屬於台東地界的達仁至安朔部分,早已完工;屏東縣政府則有保留,更依《文化資產保存法》在2012年初設置「旭海觀音鼻自然保留區」,阻止台26線貫通這片生態寶地。  
 
回歸正路後,便是南迴公路那漫長上坡的開始。一路的長坡,人車稀少,偶爾見到逆時針方向環島的車友,輕鬆地滑行下坡,我卻是氣喘如牛地在拚命,但總算仍能強顏歡笑地打個招呼,說聲「加油」。(這倒有點奇怪,需要加油的,不是我嗎?) 經過幾天操練,狀態已比剛開始時好多了,甚至有點「回復當年勇」,但畢竟是連續的超陡上坡,一小時後,便不得不下馬推車。原先一路苦騎,只顧低頭前進,推車上坡,反而有機會細看路旁風光。四月初夏,遠處中央山脈尾脊滿眼蓊鬱,深谷之下,幽林中一叢叢白花掛在樹梢,彷如白雪,原來是盛放中的桐花。通常在四月下旬才開放的桐花,今年似乎提前綻放,不過近年全球氣候持績反常,野外植物在不適當的季節開花,已是見怪不怪。 
 
滿山遍野的桐花,是大戟科的油桐屬植物落葉喬木,在台灣有「四月雪」和「五月雪」的美名,皆因每年四月下旬到五月中旬,盛放後的桐花開始飄落,風一吹,便宛如白雪紛飛,滿地覆蓋,浪漫非常。看著谷中油桐花海,讓我想起一位攝影師朋友Naoh(山本直洋)的空攝作品 - 長野高遠城址櫻花花海。Naoh是位識於微時的日本朋友,是少數乘機動滑翔傘作飛行拍攝的攝影師。日本櫻花盛放的場面,本來便很壯觀,這幅刊登在日本老牌攝影雜誌《朝日相機》的作品,從滑翔傘上低空拍攝,感覺更加震撼,難怪海峽兩岸近年皆爭相模仿,尤其是深受日本文化影響的台灣,大量栽種櫻花,嘗試複製日本春初「櫻花之海」的震撼。猶記得環島首日途經新北市三芝鄉,看到路邊不斷出現「櫻花木道」的指示牌,據聞為了打造此觀光景點,特地栽植了三萬多株的櫻花樹苗,其中不少是日本的吉野櫻和八重櫻。 
 
台灣現時大量栽種的櫻花,很多都是來自日本的品種,外來種的問題,是對本土植物生長空間的侵佔,危害當地生態,在社會中已經引起不少迴響。台灣近年也在各地大力推廣以桐花為主題的慶典活動,漫山的桐花,與客家族群有著深厚淵源,結合鄉土文化的觀光事業,也受到地方政府、甚至文化界的推崇,更被譽為很成功的文化創意產業,似乎不應存在任何爭議。然而,似乎很多人都忘記了:台灣並沒有原生的油桐屬植物,日據時代為了利用其種子油與木材,才從華南地區引進原名廣東油桐(Aleurites montana)的桐花樹,在淺山地區大量栽植。桐油曾是油漆的重要原料,後來被合成的化工原料取代,油桐樹林也逐漸被遺棄。野化了的花海成了觀光資源,轉化為商機,繼而變成客家文創產業的重要部分,大概是一個意外。 
 
對台灣的自然和社會觀察入微的劉克襄老師,看到了一個如同濫種櫻花的生態危機:人們不再只滿足於現存野外資源帶來的有限收益,開始拓展人工的複製 - 在野外大量栽種油桐樹,也令自然生態質變。桃園 、新竹、 苗栗一帶早已桐花泛濫,東海岸的山坡也處處綻放,到了近年,連台北盆地也失守了。香港過去也曾經為了美化市容和急於取得綠化成果,大量引種外來品種,近年已經糾正錯誤,開始推廣種植本地原生樹種,曾經連續十年參加漁農自然護理處的團體植樹計劃,見證了這個可喜的轉變。 
 
正當望著滿山桐花在發呆之際,兩位也在環島的台灣車友,從後慢慢趕上,互相打過招呼後,也交談了幾句。
 

 「如果台26早一點開通到旭海的話,大家便不用如此辛苦了。」其中一位車友說。 
 
 「可是,這樣一來,那裡的海龜豈不是無家可歸了嗎?」我想起了不再有綠蠵龜登岸產卵的台東杉原海岸。 

 「哎,你也說的對。」對方先是一怔,大概料不到會聽到相反的看法,但隨即也明白這點簡單道理。 
 

不需要說大道理,也不用解釋複雜的概念,很多值得珍惜的自然資源,一旦破壞,便永遠失去,不是隨便在別處劃出一片保育區,便可以補償,熱愛這片土地的人們,都會懂。屏東縣政府以行動阻止台26線貫通這片國境之南的最後一塊淨土,是因為民意。可是,桐花泛濫的危機,大家似乎還是不太明白。民眾既然喜愛,地方政府也樂得順水推舟。是桐花狂熱的溫度太高?還是「鄉土文化」的名字太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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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阿朗壹古道:又稱「阿塱壹古道」(阿塱壹是台東安朔村之舊稱),台灣最南端的古道,位於台東縣達仁鄉南田村至屏東縣旭海之間,沿中央山脈東南段與西太平洋之間的礫石與珊瑚礁岩海岸線伸延。清同治13年至光緒21年間(1874-1895),台灣先後開闢了八條東西越嶺道路,此為「琅嶠卑南道」(連接恆春與卑南)的西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