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3日 星期日

雪翁山上的白色聖誕 – 目錄

 
第一次到訪台灣之後,便對台灣的壯麗山水著了迷。轉眼間十一年過去,對台灣的山,始終念念不忘。2007年11月,幾經波折,終於成功地實現了自己台灣登山計劃的第一擊

「台灣百岳」之中,玉山因其高度而居首,但屈居第二、有「次高山」之稱的雪山群峰,風景更加秀麗。到台灣登山,也沒有定下了要先登那一座,碰巧有山友組織了攀登玉山活動,原以為這會是自己的第一座台灣百岳,世事難料,最後跑出的,還是雪山。

    (一) 「進」而求其「次」
    (二) 羊頭與黑豬
    (三) 二十個人在路上
    (四) 蘭陽觀瀑
    (五) 紅梅.清溪.三文魚
    (六) 七卡山莊的盛宴
    (七) 哭坡上的晨光第一線
    (八) 從3201到3690
    (九) 黑森林與白圈谷
    (十) 飛雪漫天中的熱咖啡
   (十一) 寒夜難眠
   (十二) 從負八到四十二






《雪山行》- 聖誕台灣登雪山主、東峰

臨西岳,虹落霧起漫天雪。    
漫天雪,巍巍蒼山,白頭忽見。  

莽林竹海幽深處,武陵皓月星辰滅。
星辰滅,冬山雲海,紅梅開遍。  

 
 
 。

2013年8月11日 星期日

武塔鐘聲


停在分岔路口前,右邊是往金洋部落與南澳古道起點的上坡路,左邊是南澳南溪河堤路的起點,河堤上面好像立了一塊石碑。好奇心驅使下,決定推單車過去看看。碑上有殘缺刻字,隱約看到「愛乙女サヨン遭難之地(1)」十幾個字,平假名「サヨン」的發音,應該是「沙韻」。剛在一天之前,才決定放棄單車穿越蘇花公路,想不到誤打誤撞下,竟然跑到這裡來了。 
 
今天是單車環島的第三天,過去兩天,天氣一直不穩定。若非出現不能承受的風險,自己不會單因為天氣而中止騎行。旅途中種種艱辛,換來的是完成後的滿足感,這種以近乎自虐來證明忍耐與吃苦能力的方式,在大學年代,最是堅持。隨著年紀漸長,對很多事都變得隨緣,唯獨旅行之事,不減固執。當然,有些風險,並非靠忍耐吃苦或技術經驗便可解決。蘇花公路本來就是危機四伏,遇上天雨路滑,更是險上加險,一連兩天的惡劣天氣,讓自己下了決定,不再強求騎車穿越。 
 
火車是早上七時二十分的班次,通過頭城車站的票閘時,已是七時十分,登車月台在路軌的另一邊,得趕快過去。連接月台的隧道,左邊有方便帶單車上下樓梯的牽引道,但只比單車輪寬一點點,加上十分貼近牆壁,掛上了馬鞍袋如我者,要利用牽引道,便得把單車大角度傾側,額外費力。樓梯陡斜,山地單車也有一定重量,加上車上行李,如此帶車上下樓梯,確實有點難度。由於時間緊迫,已無暇先卸下馬鞍袋,只好硬著頭皮,半扛半推地,奮力把單車帶上月台。這時候火車剛好到站,忙按站務員指示到車尾乘客較疏的車廂登車,一番折騰後,已是汗流浹背。 
 
火車橫過風雨中的蘭陽平原,然後進入山區,在隧道中穿梭,離開東澳站時,雨還是下過不停。當自己對能踏上蘇花的機會已差不多死心的時候,火車鑽出南澳隧道,彷彿即時進入了另一個時空:沒有雨,風停了,天色也變得明亮,只有南澳車站月台上的水窪,顯示著這裡也曾下過雨。經過數分鐘的內心掙扎後,我毅然決定:「跳車吧!」 
 
幾分鐘的猶疑,算不上是「毅然」吧,況且時機不會等人,火車已經再次開動了。幸好,下一站離南澳不遠,於是,五分鐘後,我牽著單車,站在空無一人的武塔車站月台上。說老實話,自己確是有那麼一點點的後悔:眼前一座只有樓梯的薄荷綠色行人天橋高高架起,是從月台往車站出口的唯一通道,若不先卸下馬鞍袋,憑一人之力把單車扛過去,恐怕得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明白,為什麼只有指定的幾個大車站,才允許帶單車上下火車。武塔車站是個無人駐站的「招呼站」,比起前一天經過的石城車站,更加荒涼。也許是心情過於興奮,一出路口,便錯轉了方向,直至來到分岔路口前,才發覺不對勁。 
 
「金洋」、「武塔」、「沙韻」、「南澳古道」…這一堆名字,對自己來說,其實不算陌生,不過都只是在書本和網絡上的接觸,來到現場,是第一次。四年前南湖大山登頂後,開始搜集其他登山路線的資料,得知南湖山塊的北麓,過去曾是連接中部山區和南澳鄉的主要通道。昔日山區泰雅族的沙卡丹群為了找尋新的耕地和獵區,越過思源埡口,翻過南湖大山,到達和平溪及南澳溪一帶重建部落,走過的路線,便是後來的「比亞毫古道」,部份族人繼續向南澳、四季方面遷移,古道亦隨之伸延。從南澳金洋、武塔往四季林道的一段,在日治時代曾作為警備道路,2008年修成國家步道,命名為「南澳古道」。有台灣朋友得悉我對此古道產生興趣,便以林克孝先生所著《找路:月光.沙韻.Klesan》一書相贈。花了幾個晚上把書看完,透過作者對南澳泰雅文化和古道的浪漫情懷,了解到《月光小夜曲》的前身,原是一部李香蘭主演的電影中的主題曲《サヨンの鐘》(沙韻之鐘);也知道了歌曲背後那關於泰雅少女沙韻的傳說。不過更重要的,是得知更多有關這條古道的資料。 
 
單車環島途中的匆匆造訪,不足以滿足自己對「比亞毫古道」的濃厚興趣;武塔與金洋部落,因此也從來不在行程計畫之內。只是陰錯陽差下,還是來到了傳奇的現場。來日肯定會擇日專誠再訪古道,故無意在現場久留,沿原路折回車站後,再接上蘇花公路,朝漢本方向進發。 
 
2007年的電影《練習曲(2)》中有一個片段:主角明相騎單車環島,抵達南澳時,在「沙韻之鐘」旁聽到日據時代泰雅族少女為送日本老師下山、遇暴雨墮溪殉難的故事;泰雅族阿嬤穿著傳統服裝排排坐,口中吟唱的,是當年李香蘭的《沙韻之鐘》。離開武塔車站後,一直騎到135K的里程牌,才想起好像沒有看到那座「沙韻之鐘」,停車拿出平板電腦用Google Map一查,原來就在車站轉入蘇花公路時經過的休息站旁邊。隔著南澳南溪回望武塔,遠處那座紅色頂的亭子,大概就是了。 
 
原來的沙韻之鐘,早已不知下落,現時的複製品,是1997年重新鑄造的,先前經過時,竟完全沒有注意到它的存在。沙韻的故事發生在1938年太平洋戰爭期間,曾經轟動一時;電影《練習曲》中再次提起,也讓不少人對此悽美傳說,產生浪漫想像。河堤上的遭難紀念碑,是當年台灣總督為表彰沙韻而立,又頒贈沙韻之鐘予家屬,是看中「原住民少女支持戰爭,冒險護送日籍老師入伍」的事蹟,很適合作皇民化教育題材,亦因如此,其後成為日軍徵招高砂義勇軍的宣傳樣板。1943年,台灣總督府更出資邀請李香蘭來台灣拍攝電影「沙韻之鐘」,並刻意選擇到發生「霧社事件」的部落取景,把原住民對抗日本人的場景,套入宣揚愛國的沙韻傳奇。 
 
遠處傳來一響朦朧的金屬撞擊之聲,也許是遊客在敲響那沙韻之鐘,然而,自己並沒有轉回去看看那口鐘的意圖。沙韻傳奇,正如林克孝先生所說,是「一個無辜的地方,曾有一個小意外,釀成大傳奇,被日本帝國徹底地消費」。如果了解當年日本殖民政府的背後動機,如過看過電影《賽德克·巴萊》對「霧社事件」的真實重現,原先的浪漫情懷,便會消失影蹤。
  
少女沙韻的故事,只是一條鑰匙,曾經引領林克孝先生開啟大山中那古老泰雅家園的鑰匙。當年泰雅族人是為了生存,才被迫出走大山,林先生在尋找的,其實不是沙韻送老師下山出征的路,而是泰雅族人回家的路;浪漫地愛上的,是這片山林大地,是泰雅族人古老深厚的文化根源。不幸的是,2011年8月10日,林克孝先生在另一次古道探勘途中,失足墮崖罹難,教人深感痛惜。不過我相信,這個浪漫的探索,不會戛然而止,還是會後繼有人。 
 
來自蘇花壯麗海岸的呼喚,似在不斷催促上路,眼前這片教人嚮往的深山密林,還有深藏山中那浪漫的回家之路,只能留待日後再來探索。

 
(圖片:「比亞毫古道」尚未重修的路段,攝於2010年12月的一次古道探索途中。攝影:吳雲天,曾跟隨林克孝先生探索此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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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沙韻遭難紀念碑:位於武塔部落的南澳南溪河堤上,昭和16年(1941)台灣總督長谷川清所立,為表彰日據時代泰雅族少女沙韻冒著風雨為返國入伍的日本老師運送行李不幸失足落水殉難的事蹟。碑上原有日文刻字「愛乙女サヨン遭難之地」,「サヨン」可音譯為漢字的「沙韻」或「沙鴦」,刻字的平假名部分已被毀,有人用石塊在旁重新填寫出來。 

(2) 《練習曲》:台灣攝影師陳懷恩2007年拍攝的溫情電影,以平實手法記錄聽障少年東明相一個人七天六夜的單車環島之旅,掀起了台灣的單車環島熱潮。 

2013年7月12日 星期五

陰霾下,雙份滿足

出門無六月,總會作好最壞情況的準備,單車旅行中常要面對的,是惡劣天氣。原本打算一天內從台北淡水直騎到宜蘭頭城,結果用了雙倍時間。
 
獨自在東北海岸上騎行,撲面而來的風雨,似乎還不及大型車輛駛過時濺起的「人造雨」,不過最教人懊惱的,還是單車前輪捲起的路面積水,夾帶著泥污,衝著嘴巴眼睛打過來。一面用手揉抹被泥水朦朧了的眼睛,一面吐出落入口中的污物,想到往後還要繼續面對多少個這樣的風雨天,身旁縱有壯麗風光,也無助緩解那沮喪的心情。負面的情緒,是需要理處的,自己的方法,是暫時不要再想它,讓注意力集中在一個較近的目標。這時候想著的,是「我要吃福隆便當」。
 
學生時代在歐洲乘火車漫遊,漫長的鐵路旅程中,解決三餐,不外乎麵包牛奶,只求經濟和飽肚。後來到中國內地旅行,方便麵吃到味蕾麻木,冰冷乾硬卻昂貴的飯盒,更是不敢恭維。直到拿著JR火車證開始在日本四處闖蕩,嚐過不同地方的「駅弁」(鐵路站便當),才知道「火車飯盒」也可以如此經濟又美味。台灣也有自己的台式便當,並成為了台式料理中的一個特色。便當是跟隨日本「弁当」的叫法,「飯包」才是地道的稱呼,其中又以台鐵便當、東北角的福隆便當、東部的池上便當與阿里山的奮起湖便當,最為有名,堪稱鐵路便當的四大天王。
 
從瑞芳開始,路線基本上沿著「宜蘭鐵路線(1)」走,福隆是必經車站,所以一定不會錯過在此用午餐的機會。距離福隆只有約6公里了,以「我要吃福隆便當」的目標來鼓勵自己,也很實際。這時候,迎面而來的兩位台灣車友,心情看來當然輕鬆,一來是順風騎行,二來應該是環島旅程的最後一天吧。我向他們揮手喊加油,他們也大聲回應:「前面『淆底』了。」
 
「什麼?怎會淆底?前面出了什麼情況?」是即時反應,但隨即啞然失笑。「淆底」是道地港式俚語,台灣車友又怎麼會知道,是自己的腦袋放得太空了,以至一時反應不過來。他們在說的,應該是「澳底」。果然,前面不遠處,便是澳底漁港那些上世紀初風格的兩層高敞廊式房子,騎樓底下的行人道,鋪滿晾曬中的褐紅色海藻,一派傳統漁村聚落的格局。到了澳底,「淆底」倒沒有,但「腳軟」卻是真的 - 從早餐到現在,已經有七個小時了,餓得有點雙腳發軟,濕透了的身軀,也開始覺得冷。等不及福隆的便當了,進入澳底市區後,便在一家小店前停車,先來安撫一下轤轆的飢腸。一碗滾燙的關東煮,再加一盤牛肉麵和咖啡,體溫回升,也有力氣再上路了。
 
騎上單車,再度沒入風雨中,不久便看到公路左邊的沙灘,從鹽寮到福隆,連綿3公里,只是右邊卻是一列淺綠色的龐然建築群,巨大的煙囪矗立其後,看來是電廠,心裡不免咕嚕,好好的一大片天然沙灘,卻殺出一座電廠,真的是大殺風景。十分鐘後,終於抵達福隆車站,第一件事,不是去買便當,而是衝到售票處。來到福隆,其實還有一個目的 - 打聽前往花蓮的區間車班次資料。從中午開始,天氣再度變得惡劣,那時候已經下了決定:蘇花公路這一段,本來已經危機四伏,惡劣天氣下情況只會更壞,也看不到好風景,更不值得作無謂的冒險。有了決定後,先要解決的事情,當然是搞清楚往花蓮的火車班次。當我向職員表示要買第二天從頭城到花蓮的車票後(單車要付半票),他有點不解,問為何不直接在福隆站上車,還關心我在如此天氣下,怎麼樣去頭城。我想,這就是我愛台灣的原因之一。也許是不想給人多管閒事的印象,香港售票員一般不會主動關心你的票務安排是否妥當。在路上跟風雨搏鬥了半天,忽然有陌生人主動關心自己的苦況,心裡感覺暖暖的,感激之餘,也向他解釋了箇中原因:「我是來騎車環島的呀,天氣雖然不好,但能騎的便盡量騎,蘇花一段實在太險,才沒辦法不放棄。」如果不是天氣惡劣,我還打算騎到蘇澳才上火車呢。
 
車票買好了,總算放下心頭大石,出了車站,當然是尋找那馳名的福隆便當。廣場兩邊都是賣便當的店,每一家的招牌都說自己是最道地的創始老店,實在難分真假。已經接近下午四時,橫風橫雨的天氣下,居然還有不少顧客,我選了右邊的一家,主要是看見店裡還有座位,可以避一避風。雖然半個小時之前才吃過午餐,感覺上還吃得下,便點了一份傳統口味的便當。傳統的關山米,甘香而有彈性,配以兩大片五花肉,還有滷蛋、香腸、高麗菜(椰菜)、豆乾、酸菜,滿滿的一盒,再加一碗紫菜蛋花湯,才60元台幣,吃完之後,竟然意猶未盡,又再來一份。老闆娘還以為是帶走的,知道我是即場吃完,有點傻了眼。自少年時代開始,自己一直是個「飯桶」,現在則只有在登山或徒步健行之時,才恢復從前食量。經東北角冒雨逆風騎行一役,「餐啖三碗飯」的食量,又回來了。
 
老闆娘知道我是從香港來的,便問我台灣的風景怎麼樣。「台灣是個寶島呀,從雄偉的山脈到美麗的珊瑚海岸,應有盡有。」不過我也很老實,「可就是有點奇怪,美麗如畫的風景中,忽然會跑出一座水泥廠或電廠什麼的龐然大物。蘇花海岸是水泥廠,你們沙灘那邊也有電廠。」「哎,我們反對也反了幾十年,可是也沒有辦法。」老闆娘忽然收起笑容,轉身去忙自己的事,似乎不想再談下去。「你是外國人,可能不知道,那是『核四(2)』,核電廠,月初台北的大遊行,反的就是這個。」鄰桌的一位大哥插口道。這下子我才恍然大悟,剛才經過的,原來就是核四現場!早前知道一位從來不曾去過遊行的台灣朋友也決定到凱達格蘭大道參加「全台廢核大遊行」,才開始留意核四,只怪自己沒有做好功課,連確實位置也不知道。
 
核四座落在東北角貢寮鄉,是知道的,只是想不到,原來是緊貼著夏天擠滿遊客的鹽寮和福隆。每年七月,福隆海灘上都會舉行熱力四射的「貢寮國際海洋音樂祭」,來參加的人次,多達幾十萬,今年應該是第十三屆了,算一下,當年創立音樂祭,核四也剛開始興建,主辦單位難道沒有擔心過能否持續辦下去?
 
「核四開始運作後,人們還會來嗎?在核電廠旁邊玩水聽音樂,大家會不會擔心?」我提出了疑問。
 
「老實說,來玩的人,我看不出有什麼擔心。影響是有的,七年前建碼頭和出水口的時候,影響了沿岸水流,海水浴場的沙灘幾乎消失,連舞台和觀眾都沒有立足之地,政府只好每年花幾百萬從其他地方把沙運過來。」從前的天然海灘,原來已經是半人工的了。
 
「可能一開始,就是想給大家顯示一種安全無害的感覺吧。」忽然想起,當年始辦海洋音樂祭,台北縣政府好像是牽頭人之一。
 
「有了雪山隧道後,台北人都跑到宜蘭去了。音樂祭那幾天確是人山人海,可是平常沒有太多人會來。是不是粉飾太平,也無所謂了。」老闆娘忽然再次開腔。
 
「將來核四廠排到海灣的水,也許會影響海洋生態,有沒有擔心漁業受到打擊?」墾丁核三廠出水口旁珊瑚白化、萬里鄉核二廠出水口內更發現畸形魚,已是眾所周知的事。
 
「我們現在只擔心成為第二個福島。」這位大哥的表情,是無奈多於憤慨。

從八十年代核四的構思出現開始,附近鄉民一直在反對,但似乎都集中在對環境與生計的擔憂。自從福島核電廠事故後,核安全的問題,讓大家確切知道可能面對的生命威脅。核電廠發生核災的機率很低,可是一旦發生,後果卻很嚴重。核四建在地震斷層上,二十公里外的龜山島下,也一直是活火山的活躍地帶,正式運轉後,每一次地震災害,都可能引發意外事故,都可能演變成另一個福島。鄉民承受的心理壓力有多沉重,可想而知。
 
 民間提出核四停建的同時,也有核一、核二立即停機的訴求。經已運轉多年的核一、核二廠,分別位於北海岸的石門和萬里鄉,環島首日在陰暗天色與雨中匆匆趕路,也沒有留意到它們的存在。兩廠距離人口稠密的台北市更近,加上老舊,核安全風險其實更大。核四若不運轉,要避免能源危機,核一及核二廠便無法如期在2018/2019退役,是支持核四上馬的另一大論點。解決能源危機的根本,其實是需要讓節約用電真正成為全民生活習慣,並同時設法找出其他能源替代方案。很可惜,政府看來並無決心在此下功夫。
 
吃完兩份福隆便當,帶著雙份的滿足,大雨中重新上路。低著頭騎了一段,到了卯澳,海邊的風景又有了改變,大片整齊緩傾的黑色海蝕平台,連綿不斷。公路忽然來一個大拐彎,來到一個叫馬崗的漁港,從這裡俯瞰那黑色的海蝕平台,更加壯觀,深淺兩色相間的岩層,勾勒出一行行平行排列的線型圖案,宛如洗衣板,讓我想起了日本九州日南海岸的「鬼之洗濯岩」- 其後翻閱資料,這片海蝕平台,原來真的被稱為「魔鬼洗衣板(3)」。
 

廣闊的「魔鬼洗衣板」,繼續沿海岸向南伸延,這一段海岸線,依傍著160公尺高的萊萊山,被稱為「萊萊海岸」。洶湧的白色巨浪,不斷湧入堤溝,平行走向的圖案,更加黑白分明。一路向南,平坦的洗衣板,逐漸變成巨龍鱗片般的岩塊,然後化成狀似碉樓的海蝕柱,多麼熟悉的感覺,眼前風景,不就是東平洲(4)上的「龍鱗咀」與「更樓石」嗎?只是數量多了幾十倍、面積大了幾百倍而已。原來不知不覺間,已經抵達新北市與宜蘭縣交界處的「石城風景區」。
 
行程嚴重延誤,原來也不全是壞事,若按原來計畫連夜趕路到頭城,路過福隆之時,便當店已經休息,黑暗之中,也會錯過如斯壯美風光。儘管風雨滿途,也拍不到滿意照片,得到的,卻是親嚐美味便當與飽覽海蝕奇觀的雙重滿足。可是想到這一切的美好,將會被核四陰霾吞沒,稍為振奮起來的心情,又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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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宜蘭鐵路線:指基隆八堵至宜蘭縣蘇澳之間、由台灣鐵路管理局所經營的傳統鐵路幹線,1917年動工興建,全長93.6公里,沿途各站為:八堵-暖暖-四腳亭-瑞芳-候硐-三貂嶺-牡丹-雙溪-貢寮-福隆-石城-頭城-宜蘭-羅東-蘇澳。
 
(2)核四:興建中的「龍門核能發電廠」,位於新北市貢寮區龍門里,由台電興建營運,採用第三代先進型沸水式反應爐,美國設計,日本製造。因為是台灣的第四座核電廠,故又名「第四核能發電廠」,簡稱「核四」。1999年正式動工,2000年停建,2001年復建,完工日期數度延後,福島核電事故後,再度延後2015年。2013年2月,行政院長宣佈會就是否停建進行公投。
 
(3)魔鬼洗衣板:三貂角及萊萊海岸上的洗衣板狀海蝕平台。這片頁岩與砂岩層層相間的沉積岩層,三千萬年前在海底慢慢形成,600萬年前因造山運動而摺曲傾斜,最後抬升至露出海面。岩層經海浪的差異侵蝕,黑色的頁岩抗蝕力較弱,形成凹陷的堤溝,而凸出的堤嶺,是褐色的砂岩。
 
(4)東平洲:香港東北部海域的海島,位於大鵬灣,因頁岩海蝕地形聞名,成為香港海岸公園及世界級地質公園,更是香港「四大野外奇觀」之一

2013年5月28日 星期二

土溝夜話


廣闊的嘉南平原上,稻田與蓮塘交織,一片井然有序的翠綠中央,有一棟別緻的紅磚小屋。這裡是一座叫土溝的小村莊,竹仔腳,是聚落的名字。
 
土溝村遠離一般的單車環島路線,計劃行程之時,嘉南平原的部份安排得比較輕鬆,除了是預留作緩衝,其實,若時間許可,我是很希望能來這裡一趟的。環島途中出了點意外,旅程下半部分從騎單車變成了坐火車,原本不一定成行的附加旅程,順理成章地成為台南遊蹤的一部份。
  
最接近土溝的火車站,是台南與嘉義之間的後壁。從台南坐了一個多小時的區間車後,跳上後壁車站外的計程車,司機卻搞不清我說的地址在哪裡。土溝由六個聚落組成,村落分散,是這裡的一大特色,紅磚小屋佇立在偏離聚落的稻田中央,更是難找,只好打電話給早已到了村裡的朋友大貓,讓她跟司機用台語溝通。計程車穿過大片稻田,在村鎮小路上左轉右拐,最後在一座天后廟前停下,大貓已在等候。看來小屋真的不容易找,大貓只好請司機把我送到最接近的一個明顯地標。司機一臉狐疑,為什麼一個香港遊客,竟會跑到這裡來了。
 
的確,土溝並不是一般遊客會知道的地方,只有29戶人家的竹仔腳,更是一個平凡的傳統農村社區,如果不是大貓的介紹,我也不可能知道。穿越稻田後,終於來到期待已久的紅磚小屋 - 石雕藝術家侯加福老師的工坊。大貓是台北人,熱愛登山,也熱愛鄉土文化,某日來到土溝,與侯老師夫婦一見如故,成為知交,也向身邊朋友大力推崇,有機會一定要來拜訪這位鄉土藝術家,談天喝茶,欣賞石雕作品。工坊也是侯老師的家,地方不算寬敞,下午剛巧有客人到訪,大貓便趁天色還可以,先帶我在村裡四處走走。
 
說土溝不是遊客來的地方,也不完全正確,不少熱愛藝術和鄉土文化的台灣人,都知道這裡有這麼一個好地方。隨著大貓在村舍與田埂之間打轉,忽然會在田邊看見一座馬賽克瓷磚藝術雕塑,又或者在傳統三合院牆上發現色彩強烈的壁畫;還有以金屬片勾勒的白鷺剪影,在圍牆頂上起飛。這些富現代感的藝術裝置,跟背景的田園與村舍,卻又能如此和諧地融合。也許一座座的雕塑,表現的都是村中日常事物;壁畫上記錄的,其實是傳統花布圖樣,還有村民過去的生活片斷。
 
大貓來過村裡幾次,認識其中幾家人,但在路上遇到的村民,卻不管是否相識,也不分老幼,對我們都好像「有朋自遠方來」般,十分親切熱情。很羨慕大貓的流利台語,可以跟他們直接交流。我們在一座三合院前跟一位路上碰到的小妹聊天,她爺爺白毛伯是村裡有名的種瓜能手,不論是哈蜜瓜還是刺瓜,樣樣皆專,剛巧白毛伯從田裡回來,二話不說,便著孫女給我們送來兩大片香甜的哈蜜瓜。回侯老師家之前,經過包阿嬤的小花園,本來只打算打個招呼,阿嬤熱情地請我們到屋裡去坐,一進屋裡,便被客廳的牆壁吸引住了:一幅幅用色獨特、風格樸實而充滿幸福感的畫作,掛滿牆上。八十有五的包阿嬤,原來是村裡四位祖母級畫家之一,七年前,高雄的陳淑惠老師來到社區教村民繪畫,後來只有四位阿嬤堅持下去,更畫出興趣。阿嬤過去沒拿過畫筆,甚至連字也不會寫,她笑說只覺得畫筆比鋤頭還重,後來才越畫越有自信,也畫得越來越開心。

這充滿藝術氣息的村莊,其實是一座很特別的「美術館」- 土溝農村美術館,四個月前才正式開幕,也沒有作很高調的宣傳。2003年,一群台南藝術大學(南藝)師生與藝術家來到村裡,決定協助社區對環境開展藝術改造,與村民一起經歷近十年的努力,成功建立了全台灣首座農村美術館。以整個農村聚落為藝術展場的概念,讓我想起日本瀨戶內海香川縣的直島,不過最大的分別,在於土溝並不以觀光和產業為出發點,而是以安居樂業、尋求更美好的農村生活為訴求;沒有商業氣息,也不因為有遊客而改變生活作息。當世上很多地方均以改善居民生活的理由,對地區環境與傳統作出無法逆轉的改變之時,土溝村民以純樸、好客與人情味來取代過度的華麗開發的堅持,更加值得讚佩,也提醒我們這些觀光過客,莫讓個人享樂的喜好,成為滅當地生活與文化的催化劑。
 
回到侯老師家時,夜幕經已降臨,侯師母正忙於張羅晚飯。本來只計劃作簡短探訪,盛情難卻之下,變成留下吃飯,實在不好意思。侯師母說的「很簡單的家常便飯、多一雙筷子而已」,卻一點也不簡單:皇帝豆炊飯、蒸茄子、香煎鮭魚、自家種的莧菜,還有不知名的野菜,蔬菜全都現採自師母的小菜園,有機又新鮮。沒有太多花巧的料理,清淡但味美,總的來說,就是一種家的味道。大貓熟練地到廚房協助師母之時,我幫不上忙,便留在廳中陪侯老師喝茶聊天。侯老師言語不多,我又是個不善說話的人,更不懂台語,氣氛有點尷尬,看到桌上有個裝著小魚的玻璃瓶,便以此打開話題,簡短的交談中,從小魚說到這座紅磚小屋的興建,開始了解一些關於竹仔腳藝術改造的情況。
 
侯老師是嘉義人,因為他的雕石巧手,連續獲得多個藝術獎項,土溝開展藝術改造初期,南藝邀請他到來為村裡創作第一件公共藝術品:一座象徵土溝精神的水牛石雕。長達兩個月的駐村創作,期間與村民的交流互動,加上侯老師不計較經費的全心投入,讓大家對他留下深刻印象。2006年,藝術改造來到竹仔腳聚落,侯老師也成為首位駐村藝術家,南藝師生及當高中學生近百人出錢出力,合力為老師建造的石雕工坊,便是今天身處的紅磚小屋。冬暖夏涼的工坊,本身也是一件藝術品,門前更有一個生態小池。台灣自去年開始持續大旱,村中水池都快乾涸了,生態池也不能倖免,侯老師痛心池中小魚,便把牠們救起暫養於玻璃瓶中,這幾天若繼續大雨,稍後便可以放回池裡了。

晚飯後大家圍著一起喝茶,我送了一本自己寫的書給老師,請他指教,內容雖然跟藝術無關,老師還是細心地翻閱。翻到關於香港地質和岩石的一篇,老師的話也多起來了,只看圖片便說出岩石的種類。浸淫石雕藝術多年,老師當然是石的專家,趁機會請他教那種石質適合雕刻的問題,也了解到過去搜尋石材時的種種辛酸。侯老師出身並不富裕,從前為了找適合的石材,經常要頂著烈日煎熬,和師母一起到八掌溪河谷底裡去採石。最大的威脅,是突如其來的洪水;長期的粗重摋抬,也對身體造成勞損。雖然這樣,說起那段絕不平坦的創作歷程,侯老師總是面帶微笑,不曾言苦。老師從小熱愛繪畫,投身藝術,是他孩提時代的夢想,但因為家貧,唸完小學便得出來當油漆工,直到四十多歲時,才能全身投入石雕藝術創作,一步一腳印地實現他的理想。得來不易,因此倍加珍惜,更不會計較付出。
 
「這書有養分」,是侯老師給我的一句簡單評語,讓我好生感動。「養分」,是老師談話中多次提到的兩個字。侯老師最鍾愛的創作題材,是猴子,也因為雕猴,讓他贏得多個藝術獎項和「美猴王」的稱譽;很自然地,紅磚小屋內擺設的,全是形態各異的猴子石雕。眾多石猴中,老師特別向我介紹一件老猴抱小猴的作品,創作的靈感,來自從前在溪底採石的生活片斷。那時候生活艱苦,又不想把年幼的兒子獨留家中,只好冒險帶在身邊。抱著兒子在溪中涉水找石材的情境,通過侯老師的巧手,化成眼前的這對石猴。這件作品雕工簡潔,旁人看來,也許不是老師最精彩的作品,但細看老猴,那小心翼翼平衡身體的姿態,那望向孩子的關切眼神,把慈父愛子之情,生動傳神地表達無遺。因為曾有過這種真實的生活經歷,才有如此生動的作品,這就是老師所說的「養分」。當這個作品能夠感動人心,也便成為了別人的「養分」。
 
自己沒有多少藝術細胞,侯老師在石雕藝術上的成就,不足半天的探訪,能瞭解到的,確實不多;與老師一席夜話,卻讓自己對創作與生活體驗之間關係的思考,啟發良多。文字書寫,也是一種創作過程,跟藝術創作一樣,如果沒有「生活」這種養分,空有技巧與創作理論,也沒法創造出感動人心的好作品。
 
大貓跟老師夫婦十分投緣,他們沒有女兒,早已把她當親女兒般看待。每次到訪土溝,大貓都會在他們家留宿,但我跟老師初次相識,便不好打擾了。聽師母說,若不是下著這般大雨,應該可以看到門前生態池螢火蟲飛舞的美麗景象,下次來的時候,一定要住一晚才走。不經不覺間,已是晚上八點,為免妨礙老師休息,自己也要趕高鐵回高雄,只好跟老師和師母道別。踏出門外等待接載往嘉義高鐵站的計程車,雨仍是下過不停,沒有夏夜螢舞,卻有雨中整齊而有節奏的蛙鳴,其實也不錯。
 
第二天一早醒來,大貓已經透過Facebook傳來一張老師家門外景色的照片:霞光隱隱,煙水氳氤,白鷺成群從田中起飛。國畫般的境界,在現場感受,一定美得不得了,羨慕之餘,暗下了決定:下一次探訪侯老師,要再向他好好請教創作心德之餘,也一定要在村裡住一晚,慢慢吸收這充滿靈氣的養分。

2013年5月5日 星期日

南迴四月雪


環島旅程進入了第六天,也是騎行東海岸的最後一天。早上告別大武鄉,繼續南下,向充滿南國風情的墾丁進發。今天的行程,將會是環島旅途上最令人「驚喜」的一天。驚,是因為即將進入被譽為最具挑戰性的南迴公路,但緊接著的199縣道,又陡又多急彎,才是最嚴峻的挑戰。至於喜,從南台灣中央山脈南端的蓊鬱森林,穿越開滿白花的深谷,一直騎到熱帶珊瑚礁海岸的碧海青天,綺麗風光,確實令人心曠神怡。 

南迴公路呈東西走向,西邊出口為屏東縣楓港鄉,東邊則為台東縣達仁鄉,車友們都稱之為「南迴大魔王」,皆因一開始便是連續12公里的上坡路,爬升近500公尺,到達屏東與台東兩縣交界的最高點壽峠之前,連喘口氣的水平道路都沒有。
  
到了達仁鄉,在分岔路口忘了右轉,差點騎到台26省道仍未開通的部份去了。台26是一條比較奇怪的公路,分成互不直接相通的三段,差點走錯了的,是第三段,從達仁經下南田至安朔,計畫中會接到旭海。安朔至旭海路段,現時仍未動工,除了涉及軍事管制區,也是由於這裡是台灣少數僅存的海岸原始森林,並且是屬保育類的椰子蟹和綠蠵龜的家園,生態價值甚高,工程一直受到保育團體及屏東政府的反對。除了自然生態,工程還牽涉到歷史古蹟的破壞,連接南田至旭海的,是台灣最南端的古道,有近一百四十年歷史的「阿朗壹古道(1)」。台東縣政府一直大力支持興建台26線達仁至旭海段,屬於台東地界的達仁至安朔部分,早已完工;屏東縣政府則有保留,更依《文化資產保存法》在2012年初設置「旭海觀音鼻自然保留區」,阻止台26線貫通這片生態寶地。  
 
回歸正路後,便是南迴公路那漫長上坡的開始。一路的長坡,人車稀少,偶爾見到逆時針方向環島的車友,輕鬆地滑行下坡,我卻是氣喘如牛地在拚命,但總算仍能強顏歡笑地打個招呼,說聲「加油」。(這倒有點奇怪,需要加油的,不是我嗎?) 經過幾天操練,狀態已比剛開始時好多了,甚至有點「回復當年勇」,但畢竟是連續的超陡上坡,一小時後,便不得不下馬推車。原先一路苦騎,只顧低頭前進,推車上坡,反而有機會細看路旁風光。四月初夏,遠處中央山脈尾脊滿眼蓊鬱,深谷之下,幽林中一叢叢白花掛在樹梢,彷如白雪,原來是盛放中的桐花。通常在四月下旬才開放的桐花,今年似乎提前綻放,不過近年全球氣候持績反常,野外植物在不適當的季節開花,已是見怪不怪。 
 
滿山遍野的桐花,是大戟科的油桐屬植物落葉喬木,在台灣有「四月雪」和「五月雪」的美名,皆因每年四月下旬到五月中旬,盛放後的桐花開始飄落,風一吹,便宛如白雪紛飛,滿地覆蓋,浪漫非常。看著谷中油桐花海,讓我想起一位攝影師朋友Naoh(山本直洋)的空攝作品 - 長野高遠城址櫻花花海。Naoh是位識於微時的日本朋友,是少數乘機動滑翔傘作飛行拍攝的攝影師。日本櫻花盛放的場面,本來便很壯觀,這幅刊登在日本老牌攝影雜誌《朝日相機》的作品,從滑翔傘上低空拍攝,感覺更加震撼,難怪海峽兩岸近年皆爭相模仿,尤其是深受日本文化影響的台灣,大量栽種櫻花,嘗試複製日本春初「櫻花之海」的震撼。猶記得環島首日途經新北市三芝鄉,看到路邊不斷出現「櫻花木道」的指示牌,據聞為了打造此觀光景點,特地栽植了三萬多株的櫻花樹苗,其中不少是日本的吉野櫻和八重櫻。 
 
台灣現時大量栽種的櫻花,很多都是來自日本的品種,外來種的問題,是對本土植物生長空間的侵佔,危害當地生態,在社會中已經引起不少迴響。台灣近年也在各地大力推廣以桐花為主題的慶典活動,漫山的桐花,與客家族群有著深厚淵源,結合鄉土文化的觀光事業,也受到地方政府、甚至文化界的推崇,更被譽為很成功的文化創意產業,似乎不應存在任何爭議。然而,似乎很多人都忘記了:台灣並沒有原生的油桐屬植物,日據時代為了利用其種子油與木材,才從華南地區引進原名廣東油桐(Aleurites montana)的桐花樹,在淺山地區大量栽植。桐油曾是油漆的重要原料,後來被合成的化工原料取代,油桐樹林也逐漸被遺棄。野化了的花海成了觀光資源,轉化為商機,繼而變成客家文創產業的重要部分,大概是一個意外。 
 
對台灣的自然和社會觀察入微的劉克襄老師,看到了一個如同濫種櫻花的生態危機:人們不再只滿足於現存野外資源帶來的有限收益,開始拓展人工的複製 - 在野外大量栽種油桐樹,也令自然生態質變。桃園 、新竹、 苗栗一帶早已桐花泛濫,東海岸的山坡也處處綻放,到了近年,連台北盆地也失守了。香港過去也曾經為了美化市容和急於取得綠化成果,大量引種外來品種,近年已經糾正錯誤,開始推廣種植本地原生樹種,曾經連續十年參加漁農自然護理處的團體植樹計劃,見證了這個可喜的轉變。 
 
正當望著滿山桐花在發呆之際,兩位也在環島的台灣車友,從後慢慢趕上,互相打過招呼後,也交談了幾句。
 

 「如果台26早一點開通到旭海的話,大家便不用如此辛苦了。」其中一位車友說。 
 
 「可是,這樣一來,那裡的海龜豈不是無家可歸了嗎?」我想起了不再有綠蠵龜登岸產卵的台東杉原海岸。 

 「哎,你也說的對。」對方先是一怔,大概料不到會聽到相反的看法,但隨即也明白這點簡單道理。 
 

不需要說大道理,也不用解釋複雜的概念,很多值得珍惜的自然資源,一旦破壞,便永遠失去,不是隨便在別處劃出一片保育區,便可以補償,熱愛這片土地的人們,都會懂。屏東縣政府以行動阻止台26線貫通這片國境之南的最後一塊淨土,是因為民意。可是,桐花泛濫的危機,大家似乎還是不太明白。民眾既然喜愛,地方政府也樂得順水推舟。是桐花狂熱的溫度太高?還是「鄉土文化」的名字太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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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阿朗壹古道:又稱「阿塱壹古道」(阿塱壹是台東安朔村之舊稱),台灣最南端的古道,位於台東縣達仁鄉南田村至屏東縣旭海之間,沿中央山脈東南段與西太平洋之間的礫石與珊瑚礁岩海岸線伸延。清同治13年至光緒21年間(1874-1895),台灣先後開闢了八條東西越嶺道路,此為「琅嶠卑南道」(連接恆春與卑南)的西段。

2013年4月30日 星期二

助人圓夢的天使


熱愛單車旅行的朋友都知道,台灣近年有一股單車環島的熱潮。一千多公里的旅程,對台灣人來說,不單是體能和意志的考驗,更是認識自己家園的一種修煉。熱潮的掀起,可追溯至2007年的台灣電影《練習曲》,這部溫暖抒情的電影,以平實的手法記錄聽障少年明相七天六夜的單車環島之旅。一場一個人的環島行、閃爍著赤子之光的旅程,喚醒了多少台灣人心裡的夢。這熱潮,近年也跨過了台灣海峽,感染了不少香港與中國內地的年輕人,當中也包括了不再年輕的自己。

真正令單車旅行愛好者著迷的,其實是日本人石田裕輔著述的87國十萬公里單車遊記《不去會死》。台灣遠流在2008年底出版了《島內出走》一書,當中的慢騎哲學,讓一眾中年車友騷動不已,作者「蛙大 [1]」也是因為有一天偶然讀了《不去會死》,才在2007年的夏天,決定跑去用單車把台灣島完整地環了一圈。《不去會死》中譯本於2006年在台灣出版,石田的單車環球旅程,卻是1995到2002年間的事了。自己的單車旅行,其實開始得更早,大學年代曾單獨在英倫三島作長途單車旅行,當時年少無知,只憑一股衝勁勇往直前,回首再看,其實相當魯莽,不過也慶幸當年有此勇氣,讓自己無悔青春。成為上班族後,太多的顧慮,太多的牽絆,已再沒有如此騎車出走過了。決定到台灣單車環島,可以說,也是嘗試重覓當年的感覺 ,只不過,亦是因為跟朋友的一個「不等價交換」。

朋友阿立[2] 也是一位單車旅行愛好者,在三十歲前夕決定辭掉工作、到南半球各地打工和遊歷,趁年輕去完成自己的旅行和寫作夢想;與此同時,也提出了有趣的「不等價交換」,希望為還未很確定目標、或不滿意現時的生活方式、或正在迷網困惑的朋友做一個示範:趁著還可以的時候去做希望做的事,只要「夠想」和「足夠勇氣」,夢想是會實現的。阿立公開發出邀請:他會在旅程中「為你做一件很想做、但又未能或無法做的事」,但你也要為他做一件事作交換,簡單地說,是交換夢想。

三年前,我們作了第一次的「不等價交換」,亦因此成為朋友。當時拜託阿立,請他寫下對智利帕塔干尼亞這片人間絕美風景的感覺,而作為交換的,是自己盡快完成一本關於香港大自然的書。那一次的交換,其實是取巧,我只是借了這個約定來鞭策自己努力圓夢。不過阿立也毫不介意,因為「不等價交換」的最終目的,不就是鼓勵大家完成自己的夢想?了解到阿立原來也有到台灣單車環島的願望,於是便跟他作了第二次「不等價交換」:我到台灣單車環島,換他正在創作中的澳洲打工與單車遊記。

總覺得,努力實現自己的夢想,是應該做的事。「人如果沒有夢想,那跟鹹魚有什麼兩樣」,是喜劇演員周星馳的經典台詞,可是單有夢想而不付諸行動,也只是空想。《島內出走》一書的作者「蛙大」,把周星馳的名句發揚光大,分享了幽默的對聯:

「人生沒有挑戰,那就和鹹魚一般;
 鹹魚沒有翻身,另一面怎麼曬乾?」

夢想,就是沒有做過的事吧,某程度上都帶點挑戰性。就算只是想當條鹹魚,也要當得專業一點,沒有乾透的鹹魚,是會變質腐壞的。翻身,說的就是行動。自己也是個夢想頗多的人,但很慚愧,實現了的卻為數不多。跟很多朋友一樣,並非夢想大得不切實際,也不是能力和信心的問題,就只差那麼一點點的推動力,沒有踏出第一步。阿立的「不等價交換」,沒有什麼資源作後盾,卻就是這麼一種關鍵性的鼓勵,讓人走前一步,實踐夢想。

提到「蛙大」,是因為這次環島之旅最終成行,最後關鍵性地拉一把的,跟他也有關係。蛙大在台灣車友中頗有名氣,是因為《島內出走》一書,也是因為他不遺餘力地推動的「蛙單車環島贊助計畫」;而他自己,作為「蛙咖啡」的創辨人,也是一個很努力、且已成功實現夢想的典型。十七歲就從台北騎到墾丁,縱走了半個台灣島;三十多歲時選擇離開工作了11年的崗位,只為了環島;說他是位單車旅行狂,也不為過。由於對單車旅行、攝影和設計的熱愛,這位網路遊戲設計師毅然告別高薪厚職,在不起眼的台北小巷中創辦了結合冒險、單車旅行和攝影概念的「蛙咖啡」。創業夢想實現了,也積聚了一些資源,便隨即轉過身來,扶一把後來的追夢者:「蛙單車環島贊助計畫」正式登場,十台「蛙單車」,全年365天,免費借予有心圓成環島夢的人。

自己的環島決定來得倉卒,一時間沒法找到可以租用的單車,有台灣朋友建議,不如申請借用蛙單車。蛙單車的贊助對象,主要是資源緊絀的年輕朋友,自己資源尚算充裕,再說年紀距離「年輕」也已經有一段距離,故從沒有想過要申請。出發的日子快到了,仍在為租單車的事頭痛,留意到還剩下一台蛙單車,可能是數量的問題(較少人獨自出發),也可能是檔期的原因(只有12天),一直沒人借用,於是便送出了申請電郵。也許是託阿立的福,同樣是助人圓夢的「不等價交換」得到蛙大的認同,第二天便收到「審核已經通過」的回覆。

在台灣,可以做的公益事業有很多,選擇把資源投入贊助單車環島,明顯是自身的興趣,也是希望鼓勵年青人用環島的方式認識自己的家園。也許有人會問:環島熱潮已經很火了,其實不用再多加鼓勵了吧。的確,《中國時報》近月也報導,某單車龍頭企業的環島相關生意多得應接不暇,無論是出團還是租用單車,也得等半年。我們過著富足生活的這一代人,希望到台灣環島,可能只是為了尋刺激,又或者拿一個可以讓同儕羨慕的紀錄,也許沒有留意,社會上其實還有一些懷有環島夢卻資源緊絀的年輕人,連租一台適合長途旅行的單車也無法負擔。「蛙單車環島贊助計畫」讓有環島夢卻條件較差的年輕朋友都可以實踐夢想,正是我所敬佩的。

「只是希望以一個島內公民的小力量,助人實現大夢想」,是蛙大自謙的說法。人的力量,確有大小之分,蛙大提供的是免費借用的蛙單車,阿立的只能是身體力行的鼓勵,相比社會上五花八門的「圓夢計劃」基金,也許是微不足道。只要願意付出,助他人圓夢,不管力量是如何卑微,在我眼中,都是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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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蛙大:本名楊明晃,台灣攝影/設計/文字創作者,單車旅行愛好者,台北「蛙咖啡」及「蛙單車環島贊助計畫」創辨人。「蛙大」的綽號原為英文「Frog」,源自當兵時擔任的「兩棲蛙人」職務。著有《島內出走》一書(遠流出版社, 2008)。

[2]楊德立: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碩士,曾任中學教師、大學講師及香港有線新聞台主播,離職後到澳洲參加「工作假期計劃」及單車旅行,現於德國柏林自由大學修讀哲學及人文學博士。

2013年4月20日 星期六

美麗海灣,美麗不再

圖片:還我原本的杉原灣 - 陳敏明 攝於1997 - 刺桐部落格

四月的第一天,大致天晴。正當我騎著單車,奮力地在美麗的花東海岸線上飛馳的時候,另一群人,也在同一路線上,不過是逆向徒步,正準備向北進發。

這一隊自稱為「不要告別東海岸」的徒步隊伍,包括了有卑南與阿美兩族血統的歌手巴奈等多名花東藝術創作者與音樂人,準備從台東的杉原沙灘出發,循著祖靈帶領的道路,沿台灣最美的花東海岸,走過每一片被財團強佔、政府要做大建設的土地,希望在4月20日前走到台北凱達格蘭大道的總統府前。他們想告訴大家,東海岸的美景,將會發生許多環境負荷不了的大事。他們知道,這次的苦路如果不走,下次便沒有美景可走了。

很可惜,只差了一天,我錯過了遇上這一群美麗的人的機會,卻目睹了他們的出發地,台東杉原海岸上那絕不美麗的美麗灣度假村。

帶著愉快的心情離開卑南鄉杉原灣畔的「小魚兒的家」,向台東市方向進發,沒多久,眼前是一座刺眼的龐然大物。這是「美麗灣開發計畫」的工地現場,五層高的建築物,基本上已經完工。設計過時如廿多年前深圳灣度假村的主體建築物,截斷了延綿的天然海岸,遮蔽了美麗的沙灘,與周圍的環境,顯得格格不入。這個被台東政府標榜為「帶動台東經濟發展與地方繁榮、增加就業」的開發案,屢次引發爭議。財團被揭以狡詐手段刻意迴避環評程序,地方政府卻配合放行,跳過法定程序發放土地及建造執照。雖然遭法院多次裁定為違法,台東政府卻無視最高行政法院判決和內政部指令,堅持繼續開發,其後更以黑箱作業方式強行通過環評。

杉原海岸是台灣東部唯一的沙岸地形,擁有美麗天然的海岸景觀,更是當地刺桐部落的阿美族人傳統的活動地區。度假村施工過程中,當地生態環境不斷遭受破壞,海洋及珊瑚礁被污染。杉原灣原是稀有的貝氏耳紋珊瑚的棲地、且種類多達150種,但數據卻顯示,活珊瑚覆蓋率,已比2009年下降約10%。這裡也是綠蠵龜上岸產卵的地方,建築工程開展後,八個月內,接二連三有海龜擱淺死亡,雖然原因不明,但海龜登岸之路,已被截斷。

圖:來自地球公民基金會,荒野保護協會,「不要告別東海岸」面書專頁

地方政府把海岸的國有土地交給私人財團經營,剝奪普羅大眾接近使用海岸的權利之外,也造成原住民文化保存的問題,令他們失去原本靠海謀生的方式,只淪為開發財團的廉價勞工。整個過程中,受影響最大的原住民,一直被忽視,族人中不乏相信開發能帶來就業、改善生活的想法,但也有不少希望保存他們與海岸土地密不可分的的傳統文化,政府卻只讓公眾聽到支持開發的聲音。美麗灣爭議初期,被認為只是破壞自然環境的問題,直到刺桐部落阿美族人站出來發聲,公眾才開始明瞭,開發案對部落的傷害與分化有多深。

曾經向自然文學作家劉克襄老師請教過美麗灣的問題,他認為,美麗灣並非個別事件,破了這個缺口,整個東海岸就要全面淪陷,部落文化與自然資產,將會被掏空。地方政府常以公共建設為名榨取土地,卻非為公共利益,而是為財團提供低廉的投資開發成本,同類事件,單在東海岸就多達六十多宗,「不要告別東海岸」隊伍徒步途中走訪的,也只能是其中少數。盤據杉原沙灘的美麗灣度假村有85個房間,只算是中型開發,同一海灣中,便有三個各自超過500房間的大型開發案正在規劃中,只要美麗灣一過關,這些大型開發便會開始動工。美麗灣的個案,讓我想起香港的西貢大浪灣與大埔的龍尾灘,雖然龍尾灘的命運仍不樂觀,大浪灣總算是保住了,只不過,相比起台灣東海岸的嚴峻形勢、當中利益交纏的醜惡,只能算是小巫見大巫。

騎單車沿花東海岸一直南下,沿途是全台灣原住民人口密度最高的地區,土地開發造成的問題,也是層出不窮。一路走來,最教自己口定目呆的,莫過於看見在花蓮秀林鄉那壯麗的山海景觀中,忽然冒出一座座突兀的水泥廠。靠山的太魯閣族人已被水泥業強佔土地,如今靠海的台東都蘭灣阿美族部落,也要被觀光設施包圍了;下一站的達仁鄉,排灣族的部落,仍在即將成為台電核廢儲存地的夢魘中。台灣在在2005年頒佈了「原住民族基本法」,載明政府或私人於原住民土地內從事開發,應諮詢並取得原住民同意或參與,分享相關利益,現時財團和政府,卻總是在決定開發土地後,才通知世代居此的部落居民。

進入花東地區以來,難得的天氣放晴。本來變得美麗的心情,在經過美麗灣後,忽然又沉重起來了。近年香港人愛上了到台灣旅行,對花東海岸的壯麗風光,更是趨之若鶩。在歡天喜地地入住豪華的渡假村之時,也請想一想,背後讓當地環境與原住民揹上的,是什麽樣的代價。環島途中走過東海岸,更加明白需要珍惜的理由。


(文章另見於 2013-4-21<主場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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